作者： 维立
邻家女孩被哈佛、麻省、斯坦福等一大堆名校录取了，正为要去哪间学校报到愁眉不展。我们虽然庆幸没有这个烦恼，对人家的成就还是羡慕而且嫉妒的，因此便反思起对女儿的教育来。
说起女儿教育的失误，头一条应该就是没有激发女儿对数学的兴趣。像所有中国父母一样，我们对数学也是顶礼膜拜的。数学可以训练人的逻辑思维能力；数学好的人学起别的功课来都容易。数学是个纲，纲举目张。如果孩子从小对数学产生了兴趣，把数学学通了，以后一定是个出类拔萃的学生，这一点没有任何疑问。
女儿小时候也参加过几次小小的数学竞赛，成绩好像也还过得去。但我拿些课外习题给她做时，她却很不情愿，总是做得乱七八糟，错误百出。跟她较量了几次都不得要领后，我打了退堂鼓。数学难道真的那么重要吗？不见得。首先，我们是在美国，不是在中国，孩子并非只有学理工这一条出路。如果女儿以后要当医生，当律师，数学不好并无大碍；其次，数学虽然训练人的逻辑思维能力，但并不是训练逻辑思维能力的唯一办法。克林顿没有学过多少数学，人家照样头脑清楚，逻辑严密，滴水不漏；第三，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候说不准，还是随意一点为好，不必钻牛角尖。想当年我对数学之外的课程是正眼都不瞧的，但今天当科学家的，不恰恰是那些学生物的同学吗？第四，数学钻得太深的人，难免对生活中别的事物没有那么关注和欣赏，比较容易呆头呆脑，变成陈景润似的人物。女儿不上这条贼船，也是一件好事。
这四条理由一摆，我立刻被自己说服了，心结打开，不再把女儿的数学成天挂在心上。女儿在学校上的是数学快班，这已经够好了。我只要求她功课得A，其他一概不过问。女儿学习还算认真，作业是一定会做的，但做完作业就万事大吉，不再多花一分钟，多做一道题。俗话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样几年下来，与那些参加天才夏令营和数学竞赛的同学相比，差距渐渐明显起来。本来美国学校的课程并不难，只要求掌握基本概念，不会拿偏题怪题来为难人。但她做个作业都经常花好长时间，有时还要我亲自出马给她讲解，考试成绩也常常在A、B之间摆动。而那些从小在数学上下工夫的同学则学得轻松自如。到头来，虽然她学了几门AP课，也都勉强得了A，但时间花得多，在考SAT、申请大学的关键时刻忙得四脚朝天，而且与那些数学天才相比，肯定也给老师留下了不一样的印象，推荐信的热度估计也就打了折扣。
教育女儿的第二个问题跟刚才提到的天才夏令营有点关系，那就是没有督促女儿好好利用夏天的时间。女儿小的时候，我们因为要上班，一到夏天就把她送出去参加这个那个夏令营，以至于女儿抱怨说，即使学校放了假她还是不能在家睡懒觉。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等她可以自己呆在家里时，就让她在家里放羊。她很开心，我们也跟着高兴，于是成了习惯。除了高四之前那个夏天她找了一份工作，每周工作十来小时外，高中的其它夏天，她都在家里晃荡。
我其实知道很多孩子都在夏天从事有意义的活动。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没有为女儿担心。我觉得孩子辛苦了一年，夏天休息休息，玩一玩，什么都不操心，也是应该的。多给她一点属于自己的空间和时间，或许她会做些自己感兴趣的事情，自由自在地发挥自己的创造潜力。
等到申请大学填表时，我们傻眼了，因为那些顶尖大学都爱问你夏天是怎么过的。虽然女儿也绞尽脑汁写了密密麻麻一大篇，但招生人员火眼金睛，一定一眼就看穿了她夏天都在无所事事。直到这时我才想到，多费些心思好好规划，利用夏天从事一些有挑战性的活动还是应该的。对申请大学是否有帮助另说，至少可以交些朋友，增加一些生活经历，开阔眼界。像女儿这样成天在家睡懒觉，看小说，游泳，跟朋友聊天，倒是轻松愉快，其它收获就很难说了。这些自由的空间到底是否松弛了她的神经，激发了她的创造力和灵感，帮助了她发现自己，我们是一点都不知道，也无法衡量的，还是不如其他孩子夏天里取得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成就来得实在。
然后还有一个在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之间的平衡的问题。跟前面两点相比，这个可能有点捕风捉影，但我确实有这个感慨。女儿觉得自己是很intellectual的。我们家订了一些阳春白雪的书报杂志，她自己也爱听听NPR，读读尼采，但她肤浅的物质追求也很多，而我们对她的这些追求都很放任。之所以会如此，也是从自己的人生经历出发的。我年轻时眼睛长在头顶，除了念书什么都不屑一顾，简直就是不食人间烟火。造成的后果就是，不但不注重享受生活，简直就是没有享受生活的能力。等到意识到自己这个缺陷，已经是人到中年，要改都难了。因此，我对女儿那些带几分俗气的小女生的喜好，什么看庸俗的电视剧啦，买漂亮衣服啦，化妆吹头发啦，追星啦，都是默许甚至赞成的。看到女儿花那么多时间打扮自己，我有时候甚至有几分沾沾自喜。
但到了申请大学时，我才觉得女儿还是太幼稚、太肤浅了一点，这从她的文章和申请表多少可以看出来。我原以为女儿是校报总编辑，从小就喜欢写作，写这些大学申请的论文应该是易如反掌。等我看了她写的文章，才发现现实和预期的落差很大。这当然可能是她不习惯写这种关于自己的文章（personal essay），也从来没有这方面的训练。但想来想去，文如其人，这还是跟她的个性、品味、世界观、生活经历有些关系。这样我就想到前面提出的问题。称之为“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之间的平衡”不一定准确，但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说法。姑且这么说吧，况且这确实也是问题的一个重要方面。
我们当然希望女儿善于享受生活，不奢望她成为高高在上的大学问家，也不想要她做什么女强人，但在深刻和肤浅、严肃和活泼、理性和感性、艰苦的脑力劳动和和轻松的物质享受之间还是要找到一个恰当的平衡。这里还有一个是否应该为了以后的快乐而牺牲目前快乐的问题。有的人爱今天就穿着破衣烂衫，坐在海滩上钓鱼、晒太阳。有的人则要建立起一个帝国，赚下一辈子也用不完的钱之后，再退休，穿上名牌休闲服，开着昂贵的游艇，在海滩上钓鱼、晒太阳；有的人吃葡萄时先吃小的，把大的留到最后，有的人则现在就挑最大的。这是两种不同的人生哲学。我当然知道年轻时要兢兢业业地学习和工作，将来才会有比较好的生活。我也知道推迟享乐（delay gratification）的能力是一个人能干成大事的重要标志。在教育女儿时，我也是会强调这些东西的。但不知为什么，我对“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说法非常反感，又宠爱孩子，希望她过得快乐，因此就急功近利了一点。前面提到的在学数学和夏天学习安排上的闪失，其实也都可以归结到这个根本上。
但这对申请大学似乎是不利的。顶尖大学重视学生的intellectual vigor，希望招收有头脑、有抱负、有好奇心和求知欲、关心人民疾苦、能深入思考的学生，而不是一有空就爱泡咖啡馆、逛服装店的小女生。当然女儿也不是这样的小女生，她也有自己的长处、追求和成就。但如果我们在深刻和肤浅、严肃和轻松的天平上，把女儿往深刻和严肃的一端多加引导，对一些肤浅和虚荣的兴趣稍加打压，或许会有更多名牌大学对她敞开大门也说不定。
拉拉杂杂写了一大堆，自己也觉得有些无聊。我不是一个爱反思女儿的教育问题的人。在很多别的事情上我都优柔寡断，但在女儿是否健康成长这件事上，我却从来都信心满满，很少怀疑她有任何问题，或我们对她的教育有任何不得当之处，可能是因为太爱女儿，越看越顺眼，觉得她什么都最好的缘故吧。哲学家说，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况且我对女儿的一切，实在也很满意甚至很骄傲。今天反思，一方面是受到那几封拒绝信的刺激，另一方面也是跟邻家女孩攀比的心理在作怪。也因为如此，挖空心思找出寥寥三条，而且读起来还不像反思，倒像辩解。大家就凑合着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