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维立
— 歪打正着
从小到大，女儿在中文学习上就没让我们操过心。不是因为她中文学得好，而是我们对她的中文水平没抱太高的期望。我们早就从前辈处得知，ABC小孩学中文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说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也好，说是猴子摘苞谷、摘一个丢一个也好，反正就是要做好他们永远是半文盲的思想准备。既然如此，我们也就知难而退，放松了神经。毕竟她生活在美国，以后一辈子都留在这里的可能性也很高，万一中文不是那么熟练，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比较起来，学数学，学英文，学历史，样样都比中文重要。
虽说如此，身为炎黄子孙，又为中华民族博大精深的文化和源远流长的历史而自豪，父母的责任还是要尽的。因此，从上小学开始，我们就送女儿跟附近一位老师学中文，一学就学了将近十年。中文老师人很好，教得很仔细，而且女儿上中学后，一起上课的只剩了四个女孩，四个女孩一样的年纪，一样地聪敏好学，教学效率就更高了，孩子们学得也很不错。当然，这个“不错”要看你用什么标准来衡量。女儿从小就是个乖孩子，老师的话比圣旨还灵，一有作业必定工工整整地完成，一有考试必定认认真真地准备，其他几个女孩也是如此，因此她们的考试成绩都很拿得出手。但我帮她做过听写，也帮她解答过课文里的生字，对她的中文水平是有客观而冷静的认识的：也就能应付眼下的考试而已，以前学的东西大都没有记住。因此每读一篇课文，还是有一大片生字；每次回国探亲，街上的招牌还是没有一个能认全；爷爷奶奶来我们家住，她还是跟他们说不了两句完整的话。但尽管如此，因为我们有思想准备，知道她已经努了力，也就不过于担心了。
上高中后，女儿的中文学习出现了新问题。跟她一起学中文的几个女孩的父母认为，这么多年的中文学习，应该有点看得见的成果，换句话说，就是应该考中文AP，因此他们想把孩子们换到一间由著名中文老师主持的有中文AP班的比较正规的学校去。我听了他们的话也动了心。我听说那些上一流大学的学生常常都修十几门AP课，我和女儿掰着手指头算了好几回，怎么算她也只有四、五门AP课。加上一门中文AP，或许能让她的简历好看一点。况且我们也没什么选择。如果这几个同学都走了，老师的中文班只剩女儿一人，也只能散伙，我们如果想学中文，还得另找去处。
于是也步她们的后尘，打电话给中文学校为女儿报名，接电话的就是著名中文老师。老师听我说完来意，马上问我，你女儿是不是要考中文SAT?
中文SAT？这个问题可没想过。据我所知，那些上一流大学的学生，通常都考个两三门专科SAT。既然专科SAT的门数不多，质量就得高，好像不应该拿中文去凑数。于是我告诉学校，不，我女儿不打算考SAT，只打算考AP。
既然只考AP，中文老师告诉我，那么可以晚些时候再来报名，因为AP要明年五月才考，SAT则是十一月考。学校现在就有SAT班，AP班则要等SAT结束之后，明年年初才开始。
这下我又为难了。如果大半年都不碰中文，明年年初再上AP班，女儿还会记得什么？仅有的一点中文还不全荒废了？但考试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如果一门考试可有可无，还去考它，好像没必要。
“我其实也一点都不喜欢考试，”看到我犹豫不决，中文老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但孩子们还就吃这一套。一等到要考试了，他们就学得认真，就能学进去。每做一套模拟试题，遇到四十个生词，他们都记下来，十套试题后，不就学了四百个生词吗？”
“但是，人家都说，中国孩子考中文SAT，得八百分是理所当然，得不了八百分就显得很难看。是这样吗？”
“这种说法是错误的，”老师义正辞严地说。“SAT的外语考试都很不容易，中文和其他外文没有差别。我们的孩子考得好，是因为他们下了十几年的童子功。这容易吗？如果不是从小学中文，每周花时间，一直坚持不懈，他们能考八百分吗？”
到底是远近闻名的中文老师，水平就是高。这一番话，站得高，看得远，有理有据，政治正确，无懈可击，说得我是五体投地。我告诫自己，再也不到外面去散布那种“中国孩子的中文SAT考800分没什么”的谬论了。为什么要贬低自己的孩子呢？自己都不珍视自己孩子的成就，谁来珍视？而且我当即做了决定，说服女儿参加老师的SAT学习班，考中文SAT。
二 因祸得福
当天晚上，我带女儿到中文老师家面试。老师很和蔼，拿出一本中文SAT的模拟试题集，念了几个听力题，让女儿回答。女儿都答得不错。她又翻到试题的语法部分，指了几道题给女儿做，女儿稍微有点小问题，但也基本做对了。然后她又让女儿做几道阅读题。女儿遇到了几个不认识的字，但老师说没关系，熟悉一下就好了。
但面试还没完。放下模拟试题集，老师又顺手从桌上抓起一本七年级的中文课本，随便翻到一页，让女儿读上面的故事。女儿紧张地读起来，因为这么大段的话，她还从来没有从头到尾读通过。果然，第一行就遇到好几个不认识的字，尤其是其中有个“进入教室”的“进”字，女儿居然读成了“讲”，也不管听起来是多么奇怪。读到下面几行，“进”字又出现了，女儿还是读“讲”。我坐在旁边直想笑，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
终于读完了，老师合上课本，站起身来。
“好了，你们再考虑考虑吧。这本模拟试题集，附近的华文书店就有买，你们可以去买一本。”
“那好，我们马上去买。”我和女儿也都站起来，在老师身体语言的带动下往门口移动，但我心里明明觉得这个情形有点奇怪。我是考虑好了才来这里的，老师已经将我彻底说服了。我包里揣着支票本，随时准备付钱的。但既然老师要我再考虑考虑，我，我就再考虑一下吧。
第二天，我到华文书店给女儿买了模拟试题集，嘱女儿有空做一做。与此同时，我继续按照老师的指示，“考虑”女儿是否要上SAT班之事，但越考虑就越觉得不对劲。该不是老师不想收女儿这个学生吧？女儿是读错了几个字，但听力和语法都做得不错呀。而且，老师自己不是也说，熟悉一下就好了吗？
离开课只有几天时间了，我终于给老师打了电话。
“哦，是这样的，”老师在电话那头告诉我，“我们的SAT班已经满了。其实现在人就已经太多，教室都坐不下了。”
“是这样啊，”我支支吾吾起来，觉得很不好意思，好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似的。“那，那就算了吧。”
果真被拒绝了。我的女儿，这个从小聪明伶俐，每一个老师都钟爱的孩子！当然我也知道老师为什么这么做。我第一次跟她打电话时，第一个问题就是她的SAT班的毕业生考试成绩如何。她总不想收一个差生来给自己抹黑吧？
现在的问题是女儿怎么办。她已经表示愿意考中文SAT，总不能跟她说，“你就算了吧，老师都觉得你没戏。”于是我告诉她，因为没有及时打电话，SAT班已经满了。但上课也无非是做题，然后学题中不认识的生词，我们自己也可以来。女儿对我的失职很不满，但也同意我的说法。于是，我们两人一起准备起中文SAT来。
中文SAT的考试通常在十一月的第一个星期六。一算时间，每个周末做一套模拟试题，差不多正好可以做完手头的习题集。第一个星期，女儿的模拟测验得了720分，第二个星期得了730分，第三个星期得了745分，第四个星期就得了780分。每次女儿做完题，算完分数，兴高采烈地跑来问我，“你猜我得了多少分”时，我就知道她又创了新高。
每一套试题之后，我们都一起研究做错的题，学习试题中不认识的字。和我小时候不一样，女儿很喜欢叫我帮她解决学习上的难题。以前我觉得，父母帮自己的孩子复习功课，一定是闹得鸡飞狗跳，不欢而散，就像做丈夫的绝不能教妻子开车一样。像我刚开始辅导女儿做数学时，就总是被她的不开窍气得七窍生烟。不过，当我慢慢掌握了女儿的节奏，而且时刻告诫自己要有耐心，要看到女儿的进步之后，我们在一起就学得比较开心了。现在，女儿几乎每次考数学前都会要我帮她复习功课。
现在，数学之外，我们又多了在一起学中文的时间。老实说，我非常享受这种时光，看起来还真要感谢拒收女儿的中文老师呢。虽然女儿不懂的东西很多，不认识的字也很多，但当她拉着长长的声调“噢”一声，表示终于懂了时，我心里总是美滋滋的。更让人高兴的，是她突然偏着头，说，“我有一个问题”的时候。我小时候从来不会这样问我父母问题。如果他们来关心我的功课，我都是紧张得如惊弓之鸟，生怕自己没有立即全面地、透彻地理解他们刚才讲解的精神。不是我吹牛，我小时候学习的水平，绝不是女儿可以比的。看到女儿笑眯眯地，叽叽喳喳地跟我一起复习功课，我都替她感到幸运。如果她的父母也像我的父母，她的日子可就难过啰。
不过，女儿的中文水平，确实跟她的数学水平一样不敢恭维。号称学了十年中文，简单的字还是不认识，高深的就更不明白了，幸亏有时候她用常识和语气弥补了水平的不足。有一道听力题是说，“真后悔没听妈妈的话，淋了个落汤鸡。”然后要从三个答案中选一个：（A）妈妈烧了一锅鸡汤；（B）妈妈把酱汁淋在鸡肉上；（C）看，我全身都湿了。女儿选了C。我看到女儿这么难的题目也能应付，喜出望外。一问她，却发现她并不知道“落汤鸡”是什么意思。
“那你怎么会选C呢？”
“我听到说‘真后悔’，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情，就选C了。”
我听了，直夸女儿会动脑筋。但我也拿前几个礼拜在太浩湖划船时，我和先生不慎翻船的事件作例子，活灵活现地向女儿解释了“落汤鸡”这个词的意思，效果很好，女儿完全记住了，而且后来一直没忘记。
三 化险为夷
随着学期的深入，女儿的学习忙起来，其他课外活动的节奏也越来越快。有一个周末，她居然整整两天都没有找到做模拟试题的时间。到了星期二晚上，女儿说中文不能拖下去了，明天学校上课时间晚，她上学前一定做一套。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女儿正收拾东西准备去上学。等她出门后，我突然意识到她没跟我提做模拟试题之事，也没有欢天喜地地来向我表功。我走进她的房间，看到桌上摆着中文SAT的课本和笔记本，看来她的确做了模拟试题。我翻开笔记本一看，原来她只得了720分。
从这天起，女儿的SAT准备工作就进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阶段。不知道是后面的模拟题比较难，还是做前几套试题时特别走运，反正以前那种节节进步的情形再也没有出现过。每一次模拟考试分数都是七百出头，跟她讲解每一套试题时都发现有一大堆不认识的字。我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是越来越绝望。语言这东西，不是临时抱佛脚能抱出来的。我们十年都对女儿的中文学习不闻不问，后果的严重性今天终于显了出来。怪不得中文老师不收女儿。试想，如果女儿混进去了，当其他家长问学生的考试成绩时，她就不能眉飞色舞地说 “一大半得了800分，其余也都在780以上，只有一两个得760分，还完全是发挥失常造成的”了。相反，她得支支吾吾地说，“绝大部分同学都在780分以上，但也有一个只得了710分。”如果真弄到这步田地，你让她的脸往哪里搁？她辛辛苦苦创立起来的中文学校可能都要关门大吉呢。
既然女儿的模拟试题越做越烂，不见起色，我索性让她不要做了，就把前面几套题中的生词复习复习，把它们都记住，也算这几个星期的功夫没有白费。与此同时，我悄悄到网上咨询，看专科SAT的分数是否一定要寄给学校。又暗暗祈祷考试时奇迹出现，多几道类似于”落汤鸡“的题目，让她好歹得个750分以上。720分？这种成绩，不管是考哪一门SAT都是拿不出手的呀。
考中文SAT之前的那个星期，女儿特别忙。周末足球俱乐部到外地比赛，全家星期五就出门，在外面晃了整整两天，星期天深夜才回来；学校足球队这个星期开始组建，每天下课后都要在学校参加选拔训练；而这个星期也是校报的production week。女儿是体育版的编辑，每天下课后都要在校报编辑部工作，有两天还工作到晚上九点才回家。所有这一切，加上正常的功课，小测验，大测验，女儿简直忙得焦头烂额，四脚朝天，脾气也变得坏得不得了。我心里虽然着急，但也不敢提中文之事，怕火上浇油，让女儿更加感觉压力。
星期五晚上，我走进女儿房间。看到她在网上闲逛，似乎并没做什么正事，我试试探探地开了口。
“明天就要考SAT了，要不要把我们前面学过的生词中你最不记得的那几十个再复习一下？”
女儿叹了口气，表示可以。我们于是翻到了她的中文笔记本上写着生词的一页，一个词一个词读起来。但这些词到底是过去几周里怎么也记不住的老大难，她还是有很多不知道。尤其可气的是她那种态度。我每指一个词，她都懒懒地看一眼，然后无精打采地说，“不知道。”等到她一连说了十几个“不知道”时，我终于忍无可忍了。看她那副样子，倒像是我求她学中文似的。也怪我这些日子对SAT太热心了一点，推销得过了头，让她错把这件事当成了我的责任。这段时间来一直小心谨慎地照顾她的自尊，还要忍受分数怎么也上不去的失望，换来的就是这副嘴脸！我腾地站起来，把笔记本往桌上一扔，说，“算了，我们也不用复习了。就这样吧。”
第二天早上，我还没起床先生就带女儿去考试去了。考完试，我问先生女儿的考试情况，他说女儿有好些题都不会做，考得不好，恐怕700分都得不到。
唉，这也差不多是预料之中的结果。看来这个考试是白考了。幸亏SAT的成绩不用送给学校，就算是让女儿尝一下考SAT的滋味吧。
除此之外，昨天晚上的事情也让我感到很失败。本来我在辅导女儿做功课上是很有耐心的，千锤百炼过来的嘛。其实那几个词她是否认识，不会对今天的考试有太大影响。如果昨天晚上相安无事，虽然她的分数不理想，我们在一起学习的过程还是很愉快的。结果最后一刻定力不够，反而像是功亏一篑了。
不过，妈妈和女儿之间的斗气不会持续太长时间。SAT考完了，我们的生活也恢复了正常，直到几个星期后的一天，女儿宣布她的中文SAT得了780分的时候。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欣喜若狂的神情一定伤到了女儿的自尊心。她白了我一眼， 半天才说，“你对我的期望就这么低？”
“这怎么算低？你练习的时候从来没得过比780更好的分数啊。”
女儿很不情愿地承认我说得有道理。我们又讨论了一番为什么她会有如此超常的发挥，最后断定这一定是正式考试按大家的水平来curve的结果。不管怎么样，女儿的第一个SAT得了780分，虽然在那些SAT全考800分的人看来不算什么，我们已经非常满意了。所以，这一场SAT的闹剧，也算是圆满收场了。
